琼瑶写的是爱情神话,即爱情如何克服了从现实上看不可能被克服的种种障碍。因而,琼瑶的小说当然不“写实”;照着现实写,爱情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?可是也因为这样,琼瑶的小说里,不会也不能没有现实。轻忽爱情、破坏爱情、阻碍爱情的现实,是小说成立必要的因素,缺乏了与现实的对比,要如何显示爱情巨大的力量呢?
琼瑶最常写、最擅长写的现实,是家世差异与贫富悬殊,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小说常常会以豪宅、别墅为背景的基本原因。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,或许会对这样的背景感到羡慕,不过在小说里,财富通常非但不是幸福的代表,而且还是爱情最大的敌人。
财富以及累积起财富的算计,使人失去了感受爱情、信任爱情的能力。两个贫富背景落差甚大的人,他们的爱情注定要一直隔着那毒瘤般的财富。他们必须经历财富的种种考验,忍受多重的打击,才能够到达爱情的圣地修得正果。财富的考验以各种不同面貌,在防不胜防的生命角落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突袭着爱情的朝圣者。有时是长辈的强烈反对,有时是旁人对于爱情动机的猜测,有时是恋爱中人的患得患失,有时是自卑自尊情结制造出的误会,有时是扩大割深了相处互动的偶然伤痕……
当然要有很强、很深的爱,才能引导情人通过这充满威胁的阴暗幽谷,找到阳光。不过除了爱,还要有智慧、勇气、坚持以及个性。不会依照世俗观念拜倒于财富之前,不贪婪不迷惑的个性,是关键中的关键。
而在琼瑶小说中,常常是女主角既贫穷又有个性,或者该说:正因为贫穷所以有个性。《心有千千结》里的江雨薇、《秋歌》里的董芷筠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女,吃苦努力抚养弟弟长大,她们都很穷,然而她们都从穷苦生活中建立起强烈的个性。
江雨薇从贫穷中学会的,是不轻易向别人低头,更不轻易被别人吓住,她有足够强大的自我可以在逆境中成长,也靠这强大的自我,照耀出耿家父子的真心来。董芷筠从贫穷中学会的,是如何看穿财富的虚张声势,面对钱势时不卑不亢,绝对不自我矮化,更绝对不违心讨好。
正因为有这样的个性,她们才能在最不利的环境下,没有被现实打败,成就了爱情;事实上,她们的特殊个性也正是让她们招惹来特殊爱情的基础,也正是她们吸引读者的核心元素。
琼瑶的小说当然提供了“爱情梦幻”,小说最后塑造的结局,也的确往往超乎现实地美好,不过至少有两件事,琼瑶其实远不如批评者说得那么“梦幻”。
第一,她写加诸于爱情的考验,现实且具体,有时甚至接近残酷。她笔下最坏的坏人,通常都是抱持着强烈的世俗偏见,关闭在自以为是的观念中,无论如何不肯改变,这种人不只是爱情最大的敌手,而且他们把别人害得最深最苦。
琼瑶一方面编织幸福的婚姻结合梦幻,但另一方面她却也勇于正视没有爱情的婚姻、错误婚姻的痛苦。《船》和《一帘幽梦》等作品中,都有至少一个黑暗婚姻作为对照。
第二,她写那些沉陷在爱情里的角色,自有其说服力。那些人,不管是逃家的浪子或持家的大姐,都有他们不凡的想法与言行,他们不是凭空造来谈恋爱的样板,他们之所以陷溺在非常的爱情追求中,是因为他们身上具备了一些非常的条件。琼瑶让我们认识他们,同时要我们接受:“啊,如果世间有这样的人,那么我也愿意如此去爱!”
从这个角度看,琼瑶小说的“梦幻”,就不只提供读者逃避现实了,在读者逃避现实之前,他们首先会在小说中找到一种不同于他们习惯的生存方式——以爱情而不是其他考量为优先的生存方式,在爱情之前,其他考量都相对不重要,都应该退位的生存方式。
读琼瑶小说长大的人,都曾经被书中毫无例外的热情与不顾一切的勇气感动过,那热情与勇气,都是在对抗现实中才特别突显出来的。换句话说,读琼瑶小说长大的人,会受过一种非现实的感情焰火洗礼,至少片刻中相信:现实的价值、世俗的观念,不是一切,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事实上,对琼瑶小说的批评,固然有一部分来自更强烈的社会理念——人应该想办法改造社会,而不只是躲在婚姻中求取一己的幸福——却有更大一部分来自于现实功利的反扑。他们不愿意看到受了琼瑶影响的年轻人,把爱情看得那么重,敢于放弃事业、敢于对抗世俗规范、敢于反叛家庭权威。他们要将年轻人,从琼瑶的“梦幻”中抢救回去。
回到哪里?回到不相信爱情,只相信利益;不崇拜爱情,只崇拜长辈权威;不追求爱情,只追求钱财与地位;不迷醉于爱情,只迷醉于关系的那种现实里。在琼瑶笔下,爱情是让年轻人不守规矩、不听话、不用功、不正常上班的变数,也就是破坏现实秩序的巨大威胁。
盲目相信琼瑶的“梦幻”,不是件好事,然而活在只有功利现实没有“梦幻”的环境里,却是件更糟糕的事。琼瑶的小说曾经是台湾社会几十年间,最奇特的“感情教育”教材,从底层参与打造了一套台湾人的新感情结构,更创造了一套让年轻人可以模仿来形塑、表达感情的语汇语法。现实没有打倒琼瑶,而是琼瑶的爱情神话部分地改造了现实,甚至部分地进入了现实。
(本文为《琼瑶自选集:船》序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