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矫枉”未必非得“过正”，法治现代化与法治本土化的碰撞并不意味着对立路线的抉择，一定要非此即彼、水火不容才行。应该能找出一个平衡点，容得下彼此的表达、交流、扬弃，乃至共同发展衍化。所以哪怕是法治现代化的忠实拥趸，在面对法治本土化资源之一的法制史材料时，也大可不必急于表明立场，不屑一顾，全盘鄙弃。何如静心反思一二，是否就真的毫无价值可言——比如古代中国流传下来的那些绝妙判词？

    从三则婚姻案判词谈起

    先看第一则判词：“才子佳人两相宜，致富端由祸所基。判作夫妻永偕老，不劳钻穴窥于隙。”案情很简单。明代一对青年男女不经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，竟私下自由相恋了。现在看来压根儿算不上什么事，在当时却违背伦常，构成礼法上的大事件，按律应予严惩。女方家长发现后，即行扭送男青年见官了断。法官叫王刚中，倒是个妙人，见男女双方十分登对，便持宽容态度，有心玉成此事。他当堂命题作诗，见二人果有相称才气，于是也跟着诗兴大发，赋诗一首判结该案。

再看第二则：“准准准，准你嫁夫君。去禅心，超梵心；脱袈裟，换罗裙，免得孙（僧）敲月下门。”原来是清代一位妙龄尼姑与孙姓男青年相恋，意欲还俗成亲，又担心物议沸腾，便一纸诉状请求公断。法官啼笑皆非之余，动了恻隐之心，大笔一挥，写下一篇充满人文关怀的幽默判词。第三则判词最为简短，只有三个字：“准！准！准！”法官所准许的，是清代一位寡妇再嫁的诉求，“翁壮叔大，瓜田李下，嫁与不嫁？”诉与判，两下对照，可谓相映成趣，成就了一段法制史佳话。

古代中国流传下来的绝妙判词不在少数，本文仅有针对性地采选了三则婚姻案判词，作为领略其超越性之美及本源性价值的切入点，且主要着眼于个中所折现出的文采风流和效果思维。

    法官的文采风流

    子曰：“言之无文，行而不远。”文采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时空，一篇文章倘若言辞乏味，纵然内容不无可取之处，也绝不可能流传久远。裁判文书既为文章一类，此理亦然。前列三则判词之所以能跨越时空界限，流传至今仍能被人津津乐道，法官的文采风流不可或缺。

然而，文采风流不是与生俱来，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速成，它离不开长期的文学浸润之功。古代以文章取士，法官们大多熟读经典、精通诗赋，文学已成为必修的人格素养。现代法官则多有误解，以为文学诉诸情感，法律倚重理智，法律与文学本质对立、冰炭不容。却不知近世以前，法律传统无分中西，均在法理的阐发中糅合了比喻和叙事，如西汉董仲舒春秋决狱、圣经故事等。而比喻和叙事正是文学文本的基本手法，以之营造语境和时序。因此，法律与文学的对立仅仅是历史语境上的，无关乎本质。

只不过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文章，特别是到了司法高度专业化的今天，裁判文书自有其特殊目的，即服务于法律问题的正确理解及公正解决。文章有此特殊目的，则必有既定内容和特殊范式与之相对应。在此特殊范式下，法官的文字应当逻辑严谨、分析透彻。但这样的文字并不必然排斥文采。

所以法官在遵循特殊范式的前提下，适度创新，尝试融入自身的个性风度，努力使裁判文书文学化，并不能说不成其为一场美丽的误会。而法官要想在既有范式中突破创新，必得下苦功吃透悟通既有范式才行，才能方圆之内自成天地，“从心所欲而不逾矩”。

    法官的效果思维

    前列三则判词除文辞精短、意蕴深长外，另有一个共通点，即注重社会效果的思维模式。无论是青年男女自由恋爱，还是尼姑还俗嫁人、寡妇再嫁，均有违礼法民俗，办案的法官们却不呆板僵化、拘泥于道德教条，而是抱以宽容、怜悯、同情、恻隐之心运用手中的裁量权，酌情处理，追求一个能让社会良心接受的结果，达致了实质上的公平正义。那么，面对事实和法律，法官该如何思考？

大陆法系法官严格遵循三段论的形式理性，通俗化的表达是“以事实为根据，以法律为准绳”；英美法系法官严格遵循历史先例，通俗化的表达是“相似情况下相似的判断”。后来逐步形成了一种法律实用主义的思维模式，认为法律推理三段论是法律上的机械论，遵循先例则是用僵死的历史处理当下的新鲜事物，简单地严格遵循三段论或先例，其实是以司法理想遮饰司法实践，都不符合法官的实际思考路径。从而得出结论说，法官应综合考虑社会环境和社会利益，创新地适用法律。诚如波斯纳评价美国司法实践中的创新型法官：“在法律中，同在艺术中一样，创新者对该领域之演化有更大影响力。”

    可见，法律实用主义的思维模式就是注重社会效果的思维模式。效果思维不是机械地驱驰思维往返于事实与法律之间，从原因到结果，不敢稍有逾矩。相反，在遭遇情与法的冲突困境时，它要求法官跳出由大小前提构成的方圆，学会站在一般人的立场，试着先去看看什么结果才最可能是恰当的，能够符合民众的法预期，顺应民众朴素的法感情。待权衡好了不同价值的取舍，再从结果出发寻找原因，也即目标先行，途径和理由后至。

    征之现代中国语境，理解法官如何思考，还可以继续深入细化一下，把握法官的司法角色的司法思维、社会角色的社会思维。司法角色的司法思维前已述及，毋庸赘言。社会角色要求法官尊重民间风俗习惯和传统伦理，不就案办案，注重办案的社会效果。